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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朱门调·白骨谣(下)
作者:弗里敦的小柏林      更新:2025-03-18 14:19      字数:3556
  周述拱手作揖,语调温润而不失分寸:“我与兄弟路过此地,欲拜会旧友,未料误入此处,叨扰几位了。”
  僚人的脸色如同浸了山岚般阴沉,年长者的银耳坠在颈侧晃荡,晃出几分森然:“这地方都是我们僚人所居,哪里来的你们汉人亲友?速速远离的好,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周述微微皱眉,面色苍白得恰到好处,伸手扶住腰侧,声音低缓了几分:“实不相瞒,我身子本就不大舒泰,如今又受了瘴气困扰,实在有心无力。不知附近可有巫医馆?愿出些银两,求一剂方子。”
  那几个僚人对视了一眼,年轻些的那位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们:“有是有,你真有银子?”
  周述二话不说,从怀中摸出一小袋碎银,递了过去。那僚人掂量了掂量,似乎还算满意,与同伴低声嘀咕几句,点了点头:“跟我们来吧。”
  两人被带着在密林间七绕八绕,脚下是柔软的泥土,偶尔还有暗流渗出的水泽,踩下去发出轻微的“噗嗤”声。终于,一座小小的吊脚楼出现在视野之中,檐角垂着晒干的紫苏,廊下悬着风鸡腊肉,药香与烟火气在暮色里厮缠得难解难分。
  一个须发斑白的僚族老人坐在木屋前,手里摆弄着一捆新采的药材。两个年轻人凑上前去,用当地语言交谈了几句,老人抬头望了周述一眼,神情带着几分探究,最终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改用汉话道:“罢了罢了,救人一命总是好事,我看看吧。”
  周述让相思先坐下,自己顺势拿起一旁竹筒中的水,皱着脸道:“方才着实渴得狠了,便随兄弟寻了些水喝。可喝过后,浑身浮肿,骨节酸痛,先生可知缘由?”
  老人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缓缓道:“公子不是本地人?”
  周述含笑点头,神态谦逊:“路过此地,探望亲友,顺道游山玩水。”
  老人轻轻叹息,伸手擦了擦掌心的药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可知,这水里头是什么东西?”
  周述眸色一深,随即摇了摇头,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门口忽然响起一道年轻而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这里面,可都是赈灾的米浆。”
  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僚族少年倚在门框上,神色散漫,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藏着一抹冷意。他语调悠然,缓缓道来:“汉人总爱附庸风雅,那些赈灾的新米,被人用石灰水浸泡漂白,再层层加工,制成你们最喜欢的云水笺。”
  周述眸色微沉,与相思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声音仍旧平稳,但听不出情绪:“可这米浆,又怎会流入河道?”
  少年嗤笑了一声,缓缓走进几步,眼底的冷意更甚:“那些原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灾民,见河中浮着米浆,哪还有力气思考?他们以为捡到了救命稻草,哪知这些浆料早已发霉变质,吃下去,只是死得更快罢了。”
  周述与相思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僚族少年,竟是白日里卖蟹子的那人。少年似雨后新竹般挺直,唇角扬起似山涧新抽的嫩竹,视线却径直落在相思身上,朗声打趣道:“月神娘娘,又见面了。”
  相思怔了一瞬,芙蓉面上洇开胭脂色,微微侧身,悄然退到周述身旁,手指轻轻绞着衣角,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今日男装在身,可不知怎的,被他唤了这声“月神娘娘”,竟生出几分局促来。
  少年见她羞窘,亦不恼,随手拖过一张木凳,大咧咧地落座,双肘搭在膝上,目光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眸色明亮如初生的星子。老人皱眉,抬手用本地语言低斥了一声,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垂眸不语,然而嘴角仍带着几分笑意。
  周述从老人手中接过药方,拱手作揖,连连道谢。
  少年见状,也不再逗弄相思,起身道:“我送你们出去吧。”行至寨门,少年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饼子,随手抛了过来,朗声道:“接着!”
  相思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她低头一看,那饼子不过巴掌大小,色泽金黄,隐隐透着淡淡的果香气息。
  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叫岩弩,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香饼,里头都是水果,你尝尝喜欢吗?若是喜欢,我经常给你做。”
  相思略显局促,手心捏了捏饼子,不知该不该收。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周述,见他微微点头,便这才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香饼松软,带着蔬果的清甜气息,爽口而不腻,竟比寻常糕点别有一番滋味。
  岩弩见她吃了,似是十分满意,随即又看向周述,眼神犀利了几分,忽然问道:“你是官员?”
  周述微微一笑,并不回应。
  岩弩冷哼了一声,伸手指向远方,道:“你瞧,那便是你们汉人治下的疆土。”
  周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入目皆是荒芜的土地,隐约可见白骨森森,静默地躺在苍茫大地上,腐土气息混着野姜花的辛香,竟酿出诡异的甜腻,仿佛无声的控诉。
  相思心底蓦然涌上凄然,自己在宫中养尊处优、奢华享乐,却不知外头也有如此人间悲剧。
  岩弩嗤笑一声,语气不屑:“除了饿死的白骨,还有什儿呢?”
  周述眸色微沉,顿了顿,道:“我听闻崔治中在任时,曾大力推行惠政,待你们僚人极为宽厚,为何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岩弩闻言,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嘴角讥诮地一扯,嗤笑道:“他?”少年抬眸,目光锋锐如刀,冷冷地道:“他看起来是不错,可他一走,那些措施早就变了味儿。”
  相思听得心生疑惑,忍不住问道:“怎讲?”
  岩弩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在思量该不该说,半晌后才低声道:“来,我带你们去看看。”
  夜风微凉,林中虫鸣如雨,几人一路沉默,随岩弩翻过一座矮坡,走入一片荒凉的乱葬岗。此处满是新土翻起的坟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息。远处,有几个僚人正埋葬一具尚未冷透的婴孩尸首。
  岩弩神色冷漠,轻轻吐出一句话:“这些孩子,都是腹胀而死的。知道为什么吗?”
  周述未言,眉头已然皱起。
  岩弩继续道:“因为崔大人当年提出‘教化蛮民,岁赐盐百石’,可他一走,这里便封锁山道、严禁往来。进出不便,寨子里粗盐极度短缺。现如今,我们僚人若想换取一斗粗盐,便需用完整的虎皮来交换。”他顿了顿,嗓音带着一丝冷笑:“可天灾不断,我们又上哪儿去找这些虎皮?”
  周述沉吟片刻,缓缓道:“崔大人曾言,官盐足够支撑灾民所需。若真如此,那余下的官盐,又都去了何处?”
  岩弩冷笑一声,嗓音带着讥诮,他忽然用刀尖挑起一抔新土讥讽说:“‘盐砖砌作水晶宫,象牙雕出白玉童’,大人可曾听闻?”
  周述眼神微动,未曾言语,相思却蓦然一震。她曾在刺史府邸见过琳琅满目的珍玩,象牙雕刻的屏风、缀满翠羽的摆件,皆是价值不菲之物。此刻听闻岩弩言语,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寒意——那些精美无匹的奢华器物,究竟是用多少条活生生的性命换来的?
  岩弩瞧着周述,眸色幽深,话语中已带上几分逼问之意:“我们遭受的苦难,又岂止于此?这位大人微服私访,不愿表露身份,想必也是为了邕州灾情而来。你亲眼所见,百姓如何挣扎求生,尸骨如何堆积如山……可我只想问一句,大人是否也会像那位崔大人一般,一片好心,却因太过天真而被人利用?”
  周述与他对视,目光沉稳,字字铿锵:“我不会。”
  岩弩望着他,目光晦暗不明,像是在评判,又像是怀疑,最终却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此刻天色渐晚,荒原之上,风声猎猎作响。周述走到相思身旁,低声道:“你先在这里等我片刻。”
  他独自随岩弩在乱葬岗四周察看,踩着松软的泥土,穿行于一座座新垒的土冢之间。冷风卷起腐朽的气息,掠过那些尚未完全掩埋的白骨,苍白森然。岩弩一言不发,只是缓步前行,目光落在周述身上,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周述才折返回来,走到相思身前,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可以走了。”
  相思泪眼婆娑,有些哀伤。
  岩弩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半晌,才微微抬手,朝相思挥了挥。夜色之下,他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拉得极长,像是被风吹散的影子,终究隐入了黑暗。
  回到城中,周述立刻提笔,将所见所闻写入奏折,字字铿锵,言辞犀利。他吩咐亲信苏禾快马加鞭,将奏折送回京城。
  这一夜,城内风平浪静,但显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直至夜半,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
  盛宁警觉地翻身而起,身形一掠,已然跃上屋檐。他目光如炬,迅速扫视四周,只见黑夜之下,几个黑衣人鬼鬼祟祟,正借着夜色潜伏靠近,手中寒光微闪,显然带着兵刃。
  盛宁目光一凛,毫不犹豫地拔剑在手,身形如电,剑光寒芒骤起!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有人早有防备,仓促间迎战,可盛宁剑势凌厉,几番缠斗下来,他一脚踢出,便将其中一人狠狠踹下屋檐,重重摔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沉沉的马蹄声自巷道尽头传来,数十骑疾驰而至,火光照亮夜色,为首之人身披官袍,正是邕州刺史梁叔衡!他翻身下马,目光一扫,厉声喝道:“都给我拿下!”
  那些官兵得令,顷刻间一拥而上。
  可他们的目标并非那些黑衣刺客,数十柄明晃晃的长枪,瞬间将周述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