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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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辞荐荐_ 更新:2025-01-12 17:44 字数:3344
赵掇月拜访皇帝府邸,先坐车到南海湾入口处大门,经过警卫安检搜身,方获准入内。
一辆通体银白的接驳车正等在马路边,见赵掇月走进来,车上那人友好挥手:“赵小姐。”他自我介绍,“我是皇帝府邸的管家,您可以称呼我为文管家。我奉命来接您。”
赵掇月上了接驳车后座。车是新能源,行进起来悄无声息,平滑而又安静地沿着马路驰行,直到府邸围墙映入赵掇月的眼帘。
围墙上又有一道大门,这回倒不需安检,门卫为他们开了门。接驳车驶进庭院,待它停稳,赵掇月一面下车,一面道谢:“麻烦您特地来接我一趟,其实我自己走进来也一样的。”
文管家微笑:“只是我来接的话,您会更加方便一点,省去一些繁琐环节。”
他去停泊接驳车,再回来领赵掇月进去室内。二人一边走,一边随意地聊着天,直到文管家停在了一扇门前。
他转过头,同赵掇月确认:“您今天是来采访小姐的,对吧?”
赵掇月点头:“是的。阁下的办公室一周前给我发了邮件,问我是否有空写一篇小姐的专题报道,指明让我宣传她的博学多才与温柔善良。”
文管家笑得一派春风和煦:“我曾拜读过您的几篇报道,笔锋辛辣有力,句句直戳要害。坊间称赞您如一把手术刀,精准切中病灶。赵记者,《朝歌日报》有您,如获至宝。”
他语调一转:“但您也知道,那刀刃都是要向外才好使的,向内时可得收着点儿。等会儿您采访小姐,尽量挑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她的回答也不必全部照搬,还请您写作时稍微润色修改一下,最重要的是实现皇帝阁下的目的。”
赵掇月听出来,文管家这是在传达阁下的真实想法。
皇帝点名要赵掇月写顾双习的专题报道,无非是看中她赵大记者的良好口碑,希望这篇出自她之手的人物访谈,成为顾双习的宣传口之一。
所有人都知道《朝歌日报》的赵掇月记者最为刚正不阿,自入职以来就一直冲锋在社会新闻版的第一线,每篇报道都剑指社会痛点,字字句句皆控诉普通人的苦难。
而她的报道至少为大众撕开一道豁口,既使丝绒布之上的众人瞥见黑暗,又使丝绒布以下的众人窥见光明。
只是她如此锋利尖锐,总易招惹是非。赵掇月工作至今,吃过不少苦头,她全都自己硬扛。即便后来和边锦相恋,也从未想过寻求他的庇护。
边锦当然心疼她,只是也明白女友的要强和坚持,不好多加干涉,唯有暗中保驾护航,目睹她以这副肉躯、这杆钢笔,撑起她的义薄云天。
出于爱情,边锦不愿利用赵掇月,边察却没有那么多顾虑。
他看中赵掇月,请她给顾双习“抬轿”,用她那支从不写诳语的笔,构筑出一个虚伪的、完美的形象,将顾双习介绍给更多的人;再配合多管齐下的宣传手段,基本确立起人们对“顾双习”的认知,便利边察扶持她作第一夫人。
赵掇月清楚皇帝的想法,可她别无选择。
多年来摸爬滚打,她有勇气对抗资本和特权阶级,但面对边察,这个处于权力金字塔尖的顶级特权阶级,赵掇月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
说到底,她也只是肉体凡胎,会痛也会死;她也有父母、也有朋友,她不能失去他们。
作为皇帝,边察极为博爱地拥抱抽象宏大的“人民”,情愿为人民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但与此同时,他又极为漠然地无视具体渺小的“人”,从女伴到近臣无一幸免、无人生还。
……可或许,他心中依旧残存那么一丝温情。
赵掇月想着想着,自己都被这个念头逗笑。
但除了这个答案,又有什么能解释他的真实想法呢?若不是对小姐有爱、想要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未来,他又何必大费周章、挖空心思地铺平这条立后之路。
见赵掇月颔首,文管家自觉话已带到,自不必再说,便叩一叩门板,得到应许后打开了房门。
门后是一处起居室,日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暖融融地倾洒在沙发与地毯上。顾双习正坐在沙发一角,向门口投来视线。
显然,她对赵掇月的出现感到意外,略带惊愕地眨了眨眼:“……赵小姐。”
问候过后,赵掇月便在顾双习附近的沙发上坐下。她先是说明来意:“小姐,阁下安排我写一篇您的专题报道,今天我是来取材的,对您做一个简单的采访。”
她原以为皇帝总该提前和顾双习打过招呼,至少该告诉她:今天有个采访。可顾双习面露难色,不安地揉搓着手指:“——但我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接受采访的经验。”
这倒不打紧,毕竟皇帝都提前设置好了关键词:博学多才与温柔善良。赵掇月只需围绕这两个关键词,真假参半地写出一篇报道,再交给皇帝审阅,之后的事皇帝自然会想办法。
赵掇月柔声安抚顾双习,叫她别担心、放轻松,就当和朋友闲聊,随便说点什么就好。
不算正经采访,赵掇月提前准备的那些问题一个都没用上,她真的和顾双习聊了大半个小时的天。小姐似乎对赵记者的工作日常很感兴趣,赵掇月便挑了几段真实经历,当故事讲给顾双习听。
她听得认真,最后说:“看得出来,您是真的很热爱您的职业。即便遇到重重危险和困难,也要坚持追查真相到底。”
赵掇月微笑:“毕竟从我第一次接触到记者开始,我就想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顾双习问:“即便在收集素材的过程中,您可能收到威胁、受到伤害甚至面临死亡,您也从未后悔过吗?”
“从未。”赵掇月说,“我这人有一种古怪情结——说我逞能也好、说我狂妄自大也罢。我总觉得自己有义务、有必要为弱势群体做些什么。我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没法为他们提供金钱援助,那我只好去做记者了,用话筒、相机和相机,把他们的遭遇曝光出去、传播出去,不令他们的声音淹没在浪潮之中。”
顿了顿,她怅然地微笑:“……但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
她使得苦难被更多人看见,然后呢?会有人去跟进后续吗?会有人去切实改善那些受难者的处境吗?……赵掇月知道,有那么几桩报道迎来了可喜的进展,也有那么几桩报道如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不是每一个挣扎着闪光的梦想都能够成真,但幸好没有全军覆没。
顾双习却忽然抬手,握住了赵掇月的手。
“赵小姐,您敢于直面现实、为弱者发声,这已经足够伟大了。”她望着赵掇月的眼,“我很钦佩您,也很羡慕您。要您来写我的专题报道,属实是委屈了您。”
顾双习说:“是阁下的任务吧。他想利用您的口碑和名气,给我镀上一层金。”
“所以,其实您问什么、而我答什么,这些内容都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您要迎合他的期待。”顾双习微笑,“辛苦您了,百忙之中还得抽空完成皇帝的私活儿。希望他开出的报酬不低。”
她越这样说,赵掇月反而越好奇她的真实想法。
明知是不可跨越的禁区,可她还是追问:“小姐,方便跟我分享您和阁下的故事吗?我可能会写进专题报道里。”
顾双习怔愣一瞬:“……恐怕阁下不会满意我的故事版本,我建议您直接问他。”
她的笑容当中,透露出几丝落寞:“我想你的读者也不愿意从这份报道里读到那些故事。”
赵掇月不肯放弃,再问了几遍,顾双习却打定主意不松口,只坚定地摇头,拒绝透露任何信息。
赵掇月是媒体人,多少听过一些关于皇帝的风言风语,知道他薄情冷淡,对女伴一向缺乏怜爱与同情心,把她们几乎物化到极致。尽管小姐得到的待遇似乎与以前那些女人不同,但皇帝依旧是那个皇帝,本质仍未改变,赵掇月亦拿不准,顾双习是否遭遇过虐待。
她愈缄默,赵掇月便愈笃定,倾向于认为:顾双习真的过得不好。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赵掇月起身告辞。顾双习送她出去,在踏出起居室以前,忽然悄悄拉住赵掇月的手腕。
她低声道:“麻烦您靠近我一点,这样我们的身形就可以遮挡彼此,监控拍不到我们的动作和唇语。”
赵掇月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她贴近顾双习,几乎嗅闻到后者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甜蜜中沁出异样的苦涩。
那似乎是某种药膏的气味。
在赵掇月的眼下,顾双习稍稍拉开领口,请她看清她那布满青紫痕迹的肩颈。
然后她又挽起领口,令赵掇月看见,从手腕至手臂上,遍布触目惊心的掐咬伤痕。
尽管这些伤痕并未落在赵掇月自己身上,但她还是极为敏感地共情得到,顾双习该会有多疼。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告诉您,我和阁下的故事。”
顾双习悄声道。
“如您所见,我过得不好。在他身边,我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