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49节
作者:
纵虎嗅花 更新:2024-01-09 14:40 字数:6672
章望生说:“还是老样子。”
屋里又沉寂了会,南北穿上大衣,弄得窸窸窣窣响。
“我也快往三十去了,冯长庚一直对我挺好的,又是熟人,我跟他结婚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章望生都说不出话了,喉咙叫人掐住,事到如今,谈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没问当初她为什么不辞而别,那两个人发生关系,又算什么,当然,她也没有提,这倒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要有归宿了,其实他想过,她也许在国外早嫁了人,该成家了,女孩子在外飘着太孤独太寂寞了,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没人不行。这是好事,他觉得冯长庚不赖,高材生,打小又认得……章望生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还愿意跟他说,像是不见外,他觉得心脏又闷又疼,这是好事,怎么叫人这么痛苦呢?她起小就闹着要嫁给他,闹了很多年,他最后娶了别人,他一直记得当年的那把火,她的脸隔着红红的火焰,都扭曲了,飘忽了,恨他恨得不能再恨了,一把火把什么都烧光了。可有些东西,是烧不死的,他心里悲凉地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南北一直很冷峻地看着他,她心道,男人果真都是更残忍的,他是体会不到她的心情的。因为他压根就不爱她,他一直都这样,那来这里做什么呢?她想看到他眼睛里的痛苦,是不是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多,没有的事,章望生看起来蛮平静的,又是那副当兄长的口吻,真是令人作呕,她这么想着,说话就不客气了:
“你这几天开销多少?我付钱。”
她从精致的鳄鱼皮包夹层里,掏出没兑换的两张美金,丢到他跟前:“应该够了,我不爱欠人人情的。在美国,就是男女朋友也要把账算清楚,这样多好,省得以后扯皮。”
章望生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没花几个钱,这儿也不是美国,用不着美国的那套规矩。”
南北冷笑:“没花几个钱?你一个月工资有一百块吗?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她朝他破大衣上瞥了眼,一脸轻藐。
章望生没有半分局促,他也没辩解:“是我自己愿意来的,钱也是我自愿花的。”
南北好笑道:“谁叫你来了吗?咱们什么关系?这是我的家事,再吵再打,就是翻了天,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操心,你姓章,我姓黎,八竿子打不着,听听你说的,好像你又跟多伟大似的,你多管什么闲事呢?我就是叫我亲哥打死了,也不关你章望生的事。”
她越说越气,跟要吃人似的,章望生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她说得没错,他是外人,他没资格管姓黎的事,他来之前就清楚的,可还是来了,他一遇着她的事,就这样鬼迷心窍。
“你必须把钱拿着,我不想欠人家的,尤其是你,我再也不要跟你有瓜葛,我结婚你也不要来,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来上什么礼金,你一个光棍,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能混上个媳妇,少来我这讨嫌。”她一脸的恶毒样,目露凶光,胸膛起伏个不住。
章望生被她弄得很难受,他捡起钱,装进了军大衣的兜里。
“你放心,你结婚我不会来的。”
南北几乎要绝望了,她昂着脸问:“我要跟人家结婚,你没有话要说吗?你怎么不问问我,了解冯长庚吗,爱冯长庚吗?你这人最虚伪了,我就知道,你从来没真正在乎过我,你要是在乎我,就不会叫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真不明白你天天扮演高尚有什么意思,来这么一趟,满足你想高尚的心理了吗?”
她还是觉得太不公平,他要结婚,她灵魂都跟着死了。他现在呢?揣起她给的二百美金,还有的赚,就这么回去了,真是门好生意啊。
章望生垂着眼:“我是外人,不好过问你这些的,你要是愿意说,我听着,你要是不肯,我也不能勉强你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就圆满了。”
南北不停点头:“那是自然,我当然过得好,我在美国发财呢,不像你,一辈子跟那二亩土坷垃打交道,三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你一定不晓得我要嫁的人有多好,婚礼我不会请你的,但你应该看看现在冯长庚什么样,一个星期后,你到我家里来,我家地址你晓得吧?”
她趾高气扬望向他:“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章望生觉得她摇摇欲坠,精神极度亢奋着,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她,他太心疼了,可往后也轮不到他心疼了,那为什么要长大呢?不长大,他就跟她永远留在月槐树,他永远十几岁,是个少年人,她永远是个孩童,他背着她,抱着她,相依为命,谁也不能夹在他们中间,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永永远远这么着。
她小时候总缠着他讲志怪小说,传说中,有种女树,天亮的时候生下婴儿,这婴儿等朝阳东升就会走路,中午便成人,到了黄昏衰老,太阳一落山死去。翌日循环往复,真是叫人羡慕,日日可得青春。他不晓得怎么想到了这个故事,又想起当年一块看的《战争与和平》,那会儿,刘芳芳手里是残本,没第四卷 ,没大结局的。多年后,他把书的结局看了,娜塔莎不再爱安德烈,跟一个纨绔子弟私奔,最终嫁给了她自幼熟悉的彼埃尔。
南北像娜塔莎那样长大了,不再是少女,她也要像娜塔莎那样,选择适合她的,爱她的,她也信任的彼埃尔。他在她生命里,是路过的风景,这风景荒凉、贫瘠,滋养不了她。
章望生心里绞成了一团,他说他一定来,手里拎着那个印着“农学委”的旧包走出了招待所。
这个包,还是那年去北京,人家发的,他一用好多年。
他都走到楼下了,南北不解气,觉得少说了点什么,立马冲到窗户那把身体探出去:“是不是哪天我死了男人,挺着个大肚子,你又要伟大地来养人家的孩子了?那你真该去美国,那儿单身母亲多的是,美国最能满足你这种喜欢养别人孩子的癖好!”
章望生抬头,她已经咣啷关上了窗户,险些要把玻璃震坏了。
南北一个人在招待所坐很久,她慢吞吞走出来,街道灰扑扑的,叫人丧气。圆圆的落日,从枯了的枝头间沉下去,是种森冷的橘红,也叫冬天飞尘给弄脏了似的。
她见到了冯长庚,冯长庚特地打扮了,穿着讲究,他到美国后一直挺讲究,衬衫要熨,长裤也要熨,每晚脱下来一定要用下巴夹紧裤脚,顺着裤缝叠挂起来。谁能想到他以前一身补丁,大冬天的挂长鼻涕呢?
两人一块儿吃饭,冯长庚说了些安慰的话,她没精神,心不在焉嗯嗯啊啊了几句。
冯长庚说:“你是不是打算住一段时间?陪陪伯母?”
南北看着外头落叶打旋儿扑跌在窗户上,很茫然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有点累了。”
冯长庚把手伸了过去,见她没反对,轻轻覆盖在南北手上:“我陪陪你吧?等回头一块儿回美国。”
他好像笃定她肯定是要回去的。
南北说:“不耽误你工作吗?”
冯长庚说:“没事,我请了假。”
南北道:“时间就是金钱,这下等于耽误你许多金钱。”
冯长庚觉得她话里有话:“南北,咱俩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是最聪明的,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你这个人,总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可是个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有需要别人的时候。”
南北点头:“你说的对,你是不是一直爱着我?”
冯长庚被她的直白搞得一愣,不过也承认了:“是,打小我就觉得你特别,跟别人不一样,可咱们一直都不太对付,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南北好像根本不关心他说了什么,问道:“你有多爱我?拿什么爱我?”
冯长庚挺从容的:“爱不是说的,我也不太会说那种话,我是想,咱俩在美国一起奋斗,日子肯定不会比别人差,我会对你好的。”
南北仿佛笑了下,特别淡:“你现在并没我混得好,不过,莫欺少年穷,也许哪天你发达了也未可知。”
冯长庚说:“我是没你聪明,但我绝对比很多人有头脑。”
南北摇摇头:“你只是个普通人,我晓得说这话你会生气,但事实如此。”
冯长庚心里自然不服气的,他强撑风度:“世界上本来就是普通人多,我也没说自己不普通。”
南北本来想着,靠那么一点点爱,也许能过得下去,反正冯长庚对她有意思,她在少女时期,就敏锐捕捉到了,他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词不达意。要找一个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你的样子,又很喜欢你的,多不容易,她真的想过跟冯长庚试一试,什么情啊爱啊的,也许真在一块儿过日子了,很快就给消磨完了,我看你烦,你看我腻,又能怎么着呢,床也上了,娃娃也生了,找谁过还都是这么个流程,凑合过吧,百年之后,你死了,我也死了,人家敲锣打鼓把你们送走,不消一个钟头,人家就坐酒席上该吃吃该喝喝,谁一辈子不是这样过?月槐树的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娃娃,不照样过到娃娃长大,再生娃娃?城里,城里又怎么样?男男女女,还是那点心思,有打闹的,有出轨的。美国更不用说了,分分合合,恋爱不晓得谈多少场,婚可以结,可以离,还能再结再离,高兴就成。嫂子离了二哥,照样过日子,她小时候就明白的,干嘛这么死心眼呢?
可冯长庚的发型怎么那么奇怪啊?
南北看着他,越看越奇怪,不顺眼,他说话的那个腔调、姿势,都变得奇怪了,不顺眼了。
尤其他在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劲儿,她一眼看穿。她瞅着他头上的发蜡,呦,她忍不住笑,哈哈大笑,特别不礼貌:
“你头发叫牛舔了吧?”
冯长庚觉得她太张扬了,她就这样,咧着嘴笑别人,她小时候什么德性,现在还是这德性,可她这么好看,再怎么笑都叫人不能责怪她。但他有点不舒服了,觉得尴尬:“这有什么好笑的啊?”
是啊,有什么好笑的,可就是想笑,笑完了,南北还能接着刚才的话道:
“我说的普通,是指你这个人既不高尚,也不卑鄙,有人人都有的弱点,没什么稀奇的。世上这种人太多了,你别生气,我这也是说自己呢。就好比你觉得你爱我,可你照样跟别人谈,现在我正失意着,你觉得八成是个好机会,当然,也许还有一点,你不愿意承认,那就是我现在比你强,人都是爱慕强者的,我在美国能帮你,你也想当交易员,我是知道的,感情有一些,现实利益有一些,杂七杂八加一块儿,叫你觉得要是能跟我结婚好像也挺不错的。你既没伟大到我一穷二白大字不识就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也没只因为我能赚钱能带你上道就娶我,但钱对你来说非常重要,这是世上大部分人能证明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的最好证据。”
冯长庚举起的水杯,怎么都喝不下去了,都说透了,还有什么意思呢?他觉得南北就是想叫他出丑的,这事她干得出来。
“你不普通,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就不普通了。”
南北说:“我是凡人,别给我贴金,我长了二十多年,从农村到北京,再到美国,真正不凡的,我只见过一个。”
冯长庚终于笑出来了:“你不会是说章三哥吧?”他确实觉得挺可笑的,怎么这么可笑呢?他也想哈哈大笑,但得注意场合,注意形象。
南北看着冯长庚笑,她也笑:“咱们要是结了婚,假使你死了,我怀着你的孩子,三哥肯定会替你养媳妇孩子的,反过来,你做得到吗?”
冯长庚不笑了,这怎么笑得出来?他当不了这种圣人,没有给人家养老婆孩子的毛病。
章望生跟邢梦鱼的事,他回月槐树的时候听社员们早议论过,他觉得简直荒唐,章望生跟脑子不正常似的,他是正常人,比不了。
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就因为䧇璍这,比不上章望生,就成普通人了。
说到最后,南北也没说答应他什么,但也没拒绝,模棱两可的。她说她还要处理爸爸的一些事,叫他周日来家里做客。
北方的冬天,向来冷得骇人,岁寒日暮,飘起了清雪,雪叫风给刮歪了,斜了,纷纷扬扬的雪沫子往四下滚去,大街上只有路灯,见不着人影。
章望生是下午到的,那会儿,南北家里乌泱泱坐了好些人,她的哥嫂、大姐大姐夫、冯长庚,还有妈妈陈娉婷。
她家里布置挺干净、挺古朴的,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家庭。人都在沙发上坐着,冯长庚则站钢琴旁。章望生最晚到的,满帽子的雪,他在外头掸了好半天进的屋。
屋里暖融融的,南北就穿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底下是格纹呢子裙。她似乎一点感觉不到寒冷,已经把黎钧鸿的后事办妥,再没回旋的余地,那自然还要吵的,他们认定她私吞了家产。
这里章望生跟冯长庚都是外人,没资格开口的。
南北抚了抚妈妈的手,意思叫她别生气。
“我一分都没拿,你们肯定不信,但爸爸的事儿我今天就办到这了,你们闹也没用,爸爸的头七,你们把我骂了也打了,还嫌不够对吧?”
她嫂子气得大叫:“妈,你看看她,你看看她要上天了,你要是不给大家一个交代,别想回美国!”
南北觉得嫂子长得真难看,她怎么那么难看呢?眉毛淡,鼻头大,一说话两个鼻孔跟猪鼻子似的一张一张的。南北突然笑起来:
“你冲我吼什么呢?”她看着她的亲人们,“你们应该巴结我才对啊,巴结我,我手指头漏一漏,就够你们吃喝不尽了,你们真蠢啊,一点脑子都没有。”
黎与静冷冷说:“谁稀罕你的臭钱?资本主义的臭钱没人稀罕。”
南北哈哈大笑:“是吗?钱臭吗?”她把茶几上皮箱打开,抽出一沓美金,深深一嗅,“全是新的,油墨味儿而已,哪里臭?哪里臭?”
谁也不想那皮箱里是美金,进屋便看见了,不晓得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叫皮箱吸引了,只有章望生一个,从坐下之后,眼睛就只在南北脸上,他入神地看着她。
南北说:“你们一辈子,也挣不了我一年在美国挣的,我现在给你们机会,谁巴结我,我就把这一沓钱送给谁。”她说完,屋子就安静了,她嫂子突然又叫起来,“你少狗眼看人低了!”
南北笑道:“一沓不够是不是,我来猜猜,多少钱够,两沓,三沓?一万美金?一万美金嫂子你要不要?你给我道个歉,说姑奶奶我错了,这一万美金就是你的。”
嫂子不说话了,眼神闪烁,看看黎与祥,又看看黎与静,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南北纵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笑得弯腰:“我是不是上来报价报高了,该五千五千报的?五千美金,八成就能买一个人了,你们信不信……”她笑得实在不行,要揉肚子,“我要是拿出十万美金,别说叫我姑奶奶,叫我亲妈,叫我祖宗,跪下舔我脚都能了!”她目光在哥嫂身上停留,“十万美金够买你们一家吗?”又问大姐大姐夫,“够买你们一家吗?十万美金够买你们两家!男女老少加一块儿,排成排,在这给我赔笑脸够不够?够不够?赔个笑脸,这钱就都是你们的了,要不要?!我又是你们的好妹妹了,美国的好妹妹!黎与静,你还敢说钱是臭的?臭吗?”
她的笑声太放纵,笑得屋顶都要给顶开了,不停笑,不停笑,真的笑出了眼泪,眼睛里全是泪光,屋里的人都在看她笑,没有一个人说话。
“妈,你看与时,毕竟是一家人,还有外人在,叫人看笑话,有什么事也该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商量。”她嫂子跟陈娉婷说,陈娉婷眼里也有了泪光,看向南北。
南北高昂下巴:“你们的家人是美金。”她突然不笑了,走到冯长庚面前借了打火机,把那沓美金拿起烧了,一屋子人一下惊呼起来。
冯长庚也拽住了她:“这是干什么呢?”
他们都忙着阻止她,嘴里道有话好好说,南北又笑起来:“说你们错了呀?”
他们就连连道歉,想叫她坐下来商量,怎么商量都好,他们叫她小妹,特别殷切,特别焦急,他们同时想到她在美国不晓得挣了多少钱,往后还要挣,没法估摸的。
那一沓美金,到底在她手里烧得残缺,他们心疼坏了,七嘴八舌说到银行不晓得能不能给换。
南北又慢慢坐了下来,盯着冯长庚:“一万美金,就能买到亲情,现在我要看看,多少美金能买爱情,冯长庚,你爱我是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挺尴尬的,冯长庚浑身不自在了,他只能点点头。
“好,你要是真爱我,”她霍然起来了,走到窗户跟前,“你从这跳下去,跳下去我就相信你爱我,你不光能娶我,我还要拿十万美金当嫁妆,全归你。”
冯长庚惊诧地看着她,南北眼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了,那把火从来不肯熄灭,一直燃烧。
“就算为了十万美金,你也应该跳下去的,冯长庚,三楼摔不死人,你看,地上还下雪了,那么厚的雪,托着你,也能托住那十万美金。”
南北说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冯长庚眉心乱跳,她疯了,她是个疯子,可疯子有十万美金,他晓得她说到做到,十万美金,三楼,这实在诱人,若不是她要的是爱情,这些家人们也要打开窗子去跳了。
冯长庚在那站了许久,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了,都等着他,他额头慢慢冒出汗来,这是冬天。
外头,夜色正深浓着,飞着雪花。
他跟僵硬了一样,半天没动,南北再一次放纵起笑声:“没心动吗?冯长庚,心动了吧,可又没那么大的勇气,你去吧,跟他们一块儿去吧!”
她一把推开窗户,雪跟着风,一道凶猛地灌进来,冰冷的气息把人都狠狠噎了一噎,南北把箱子里的美金,全拿出来,解放出来,毫不犹豫从窗户那抛掷了出去,钱立马顺着风,顺着雪,往四面八方飞舞着去了。
屋里惊叫不断,人都纷纷跑了出去,非常快,南北扭头看冯长庚,她的眼睛充了血,像杜鹃花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