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仰树鼻息
作者:
孟夏迟棠 更新:2024-10-30 18:24 字数:5066
赵泽新在聊天软件上给辛楠发送了一条推文。
市政府为了推动古典音乐普及,经常举行一些便民音乐会,这次新年甚至邀请了伦敦爱乐乐团进行交响演出勃拉姆斯第一号交响曲。
这也是伦敦爱乐首次到中国内地演出,赵泽新说他有朋友送的两张票,想要邀请辛楠下周一起去看。
辛楠以前没有去听过古典音乐会现场,以前也只是在mp3下载了一些念不清名字的作曲家,囫囵吞枣地把一些古典音乐科普电台当作写作业的背景音。
“好啊。”
她打完字留在聊天框迟迟不想发送。
不希望自己回复太迅速显得太急切,又不希望显得太兴致缺缺。正当她还在抱着手机垂死纠结时,聊天框上方赵泽新的名字被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取代。
“矜持够了就快答应吧,大小姐,我知道你有时间。”
相处几年,赵泽新都把她的性格摸透彻了。
辛楠笑了,话锋一转又说:“我要考虑一下。”
“!!!
屏幕上叁个惊人的感叹号。
——我不管我就当你答应了。
——下周叁晚上七点音乐厅门口见。
辛楠发现他明明在大学里经常给人游刃有余的气质,但偶尔说话还是跟高中一模一样。
她又想起赵泽新说她,到现在还是喜欢假正经。也对,几年时间又有谁有资格脱胎换骨。
想到这里,她终于肯发送那个“好”字,然后往手机上插上有线耳机,点开音乐软件随意找了一个版本。
Brahms: Symphony No. 1。
或许是真的遗忘,或许又是害怕自作多情,辛楠喜欢佯装迟钝,仿佛她从来不懂那句“你喜欢勃拉姆斯吗”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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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间愈发近了。
最近一段时间小姨和晓岚都因为置办年货忙得不可开交,辛楠经常会帮小姨去外面采购东西,只有姨父每天还能气定神闲出门打牌,输了钱的气就往小姨身上撒。
辛楠觉得他跟辛友胜一样,都是骨子里的坏人,碍于寄人篱下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只是默默纳闷她外婆一家子人明明善良又勤劳,为什么偏偏遇到的尽是这种孬种。
姨父对辛楠的借住在这里的成见很大,但小姨又分外维护她唯一的侄女,两个人经常为这事情吵架。辛楠心如明镜,但不想让小姨为难,只能装聋作哑,暗暗决定学校宿舍一恢复入住就立马走人。
星期叁那天,辛楠特意把学生的辅导课移到了上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上要过年,学生明显心不在焉的,辛楠难得没说什么,她自己的注意力恐怕也说不上多专注。
结束课程以后,她开始在行李箱里翻找带回来的衣服。
辛楠的化妆品都没有带回来,晓岚调侃她精心打扮是不是要去约会,然后神神秘秘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化妆包,里面全是她攒钱买的日韩化妆品。
“我妈挺支持我买这些的,但是我爸看见会骂,所以平时只能藏起来。”晓岚很大方地把东西全借给辛楠用。
辛楠忍不住感叹现在小女生真早熟。
辛楠很少会化妆,这一次也只是简单化了个淡妆。晓岚打量了一会儿,非说要帮她修饰一下,辛楠不好拂了小女生心意,将就她去了,没想到意外发现晓岚年龄虽然小,但水平的确不一般。
“怎么样?我班上同学都说我厉害呢。”晓岚得意。
辛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熟悉的自己,但却褪去了些稚嫩,五官更浓墨重彩。
漆黑漂亮的头发垂在腰际,宽大的外套落在大腿,里面是学院风的灰色毛衣与短裙,脚上是一双黑色长筒靴。
“太美了,太美了。”晓岚一阵拍马屁,“这不是要把人给迷晕乎啊!今天一举把人拿下!”
晓岚一席话让辛楠笑着出了门,在路过街角橱窗时瞥见自己的倒影,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打扮得有点过头。
高中时期的辛楠几乎没有打扮过,县城女孩在很多人眼里也和“漂亮”搭不上边。
上大学后她很少会和谁单独出门,也没有什么需要打扮的正式场合,视频收藏夹的美妆教程看了两集就再也没碰过,大多数时间都是素面朝天咬着面包和同学开小组会议。
对自己高中的平庸,她并没有任何报复性心理,只是偶尔也想证明自己这几年也并不是毫无变化。尤其是向赵泽新。
七点钟的城市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座城市却在黄昏后重新年轻。街边的商贩开始叫卖,各个火锅店门庭若市,路灯与高楼亮起一簇温柔的火,沿着大道燃向北方。
辛楠早早来到音乐厅门口等待。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赵泽新那天戴的羊绒围巾。辛楠发现上面的标签有印着“Scotland”的字样,猜想他是之前去英国旅行买的,于是小心翼翼给他折迭好放进了纸袋打算今天一并还给他。
音乐厅门口有不少成双成对的人,辛楠给赵泽新发了讯息却没有得到回复,她只当是他路上不方便看手机,于是
站岗的保安看她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很久,忍不住提醒她:“演出要开始了。”
辛楠回头,撤出一个僵硬的笑:“我在等朋友。”
“外面太冷了,你要不要进去大厅等?”
辛楠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用手机给赵泽新发去消息。
室内暖气丰盈,辛楠坐在大厅的长椅上,被冷风冻得僵硬的四肢慢慢放松下来。期间几个工作人员委婉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辛楠解释几次之后,也没有人再来打搅。
19:40,演出开始了。
即便人并没有坐在音乐厅,她还是能隐隐约约听见二楼乐团调音的声音,随后是掌声,指挥上场了。
她终于忍不住向赵泽新拨去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连续拨打十几通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辛楠数不清那几个小时里她打了多少电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坚信他一定会出现。
一直到演出结束,观众陆陆续续离场,大厅从热闹又变得清冷,她被工作人员告知即将闭馆,只能无奈离开音乐厅。
她又在冷风里等了赵泽新近一个小时,路过每一个人她都草木皆兵以为是他,但结果都是错觉。
就在辛楠都快要放弃期待时,一通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她一接通,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辛楠,是你吗?”
他的声音满是倦态,周围的环境吵闹得不像话。
“赵泽新!”她激动地叫他的名字,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委屈。
他顿了顿,似乎发现辛楠依旧没有回去,犹豫的声音响起,“辛楠,对不起,你先回去吧。”
她听见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是混乱的嘈杂声,“出什么事了吗?”
话音刚落,赵泽新那里又是一阵吵闹,听筒一下子被捂住,她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家属”两个字。
几秒后,听筒恢复正常,赵泽新似乎很是疲惫,“对不起,我之后再和你解释好吗?对不起。”
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便被挂断,站在冷风里的辛楠打了个哆嗦。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她盯着自己在屏幕上麻木的面孔,氧化掉的妆容贴在皮肤像僵硬的面具。
她沉默了一会儿,收起手机一个人朝回走,乘坐夜班车离开。
回到小姨家时,所有人都已经入睡,整间房子漆黑不见光。辛楠没有开灯,小心翼翼换下靴子,缓步走向卧室打开门。
没想到晓岚一直在等她,听见卧室门关上的声音,立马从床上坐起身激动地低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辛楠有些恍惚。
其实她没有那么生气。
其实在刚刚在音乐厅的那几个小时里,她没有过一刻是因为赵泽新的不出现而感到愤怒的。她担心过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甚至想过要不要报警,但当她接到那通电话后,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着急的声音却不愿意解释一句时,她突然感到失望。
她其实没有那么生气,她只是失望。
这种情绪是最令她感到恐怖的。
青春期的幻梦就像是那条柔软的苏格兰羊绒围巾,回忆被一阵阵织进去,她的脸依附于其残留的体温,容貌呛进鼻腔咳嗽也甘之如饴。可是如果它不再柔软呢?如果有一天她真正走进一家苏格兰商店,发现其实他给的是角落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呢?
“晓岚,你还记得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能看出来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忍不住握紧手中的纸袋。
晓岚似乎猜到了什么,担忧地问:“楠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我以前也和你一样。”
空气中,她细微的啜泣声在狭窄的室内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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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故事就好像一场错觉。
晓岚发现她的楠姐姐还是同往常一样,正常辅导作业,正常给学生上课,只是有偶尔会坐在房间书桌前发呆。
辛楠其实一直在等赵泽新解释。
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让她等那么久之后只是轻飘飘一句“对不起”?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无理取闹的人,在充满暖气的房间等他几个小时其实并没有很难熬,她只是需要他表决一个态度。她要的只是一个态度。
可是没有。赵泽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在她的生活中骤然悄无声息。
辛楠没有时间为这点无谓的感情故事伤心,她只能强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上完学生年前最后一节线上辅导班之后,抱着自己从北京带回来托福资料开始动笔,一旦动笔就是一天。
全神贯注集中在题目上之后,生活中繁杂琐碎的事情好像消失了,熟悉的套路与做题技巧让她久违感到踏实与安心。长久以来,做题是最让她平静的事情。
省城和老家去年通了高铁,辛楠一个人搭上一早的列车回了一趟老家。
当年她说外婆喜欢依山傍水的地方,于是小姨就在一座半山腰的墓园为外婆设立了一块墓地。
辛楠走进墓园旁的商店买花,或许因为她每年都来,这里的店主看了她半晌,才把她和记忆里那个女生联系在一起。
“是你啊,你姨妈这次没和你一起来吗?”
“本来是要的,但是她今年过年忙抽不出时间。”辛楠解释。
店主了然,“那你这次还是要二十那个吗?”
辛楠这次摇摇头,“要最贵的那个。”
她忽略掉对方惊讶的眼神,抱着那一大束鲜花走出店门,爬上墓园最高处的楼梯,将手中的鲜花平静地放在墓前。
“外婆,我会为了幸福不择手段。你也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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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很小,辛楠从墓区坐了半个小时大巴就回了以前在城区的房子。
老旧的社区因为拆迁问题已经没有太多人,空荡清冷。居民楼楼梯不平整,辛楠走的每一步都格外小心翼翼。
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啪嗒一声拉开门走进室内,这里大部分家具都已经不见,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当年她上大学前搬家工人的进进出出还历历在目。
辛楠跟随记忆走进以前的卧室,她用力推开沉重的木窗,凛冽的风涌进室内,庭院那棵年事已高的槐树倾斜身子,光裸的枝挤进窗户,悬在她书桌上方。
辛楠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她在木质书桌上用圆规雕刻过的字,每一道起伏与粗糙都依旧在记忆中清晰着——燕大。
那是她十七岁最后的一个春天。
寒假过去之后身边的同学纷纷褪去冲锋衣换上了更单薄的校服,发觉一个冬天过去,大家都骨瘦如柴,不是躯体,是下面藏着的灵魂。
外婆去世、辛友胜失联组建新家庭、赵泽新高叁离校去参加补习班,他的母亲因早恋的传闻来学校大闹一场。
她那时候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喜欢趴在课桌上观察一棵树,在它身上找到了一份无端的同病相怜。
辛楠时常在这个教室里感到缺氧,这里的每一个人说话都是在掠夺她生存的权利,她需要那棵树为提供氧气,苟延残喘的同时却也要一遍遍在它同类尸体上反复刻印文字。所以她觉得它足够好心,也足够残忍,能够像她这样的人一样旁观同源的死。
彼此都是如此不堪地在活着。
应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辛楠回了县城,她坐在书桌前不知不觉做了通宵的理综试题,最后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因为困倦昏睡再书桌上的,又是如何被如刀割的狭窄日光吵醒。
她只记得她起身拉开遮光的窗帘,阳光第一次以不容置疑的态度挤进她的生活。
辛楠时常觉得,如果它有形状,那一定是有微小的锯齿轮廓,温顺贴上她的皮肤却又一点点化开她的皮囊。它刺痛,却也令人发痒。
她眷恋那种感觉,因为那种痛至少是温柔的。
可她直到现在才明白,那其实应该是一种豢养,一种长时间被阴沉潮湿的天气凌虐后给予的施舍,她迷恋的触觉是对她的怜悯,毕竟她已经走到要仰仗一棵树的供氧才能继续活下去的地步。
那是她那么久第一次想哭。
这叫什么?仰树鼻息吗?这个笑话太烂了。
突然,她抓起桌上的圆规,狠狠地在课桌上一笔一笔刻字,每一笔都竭尽全力且毫不犹豫,像是要把她所有执念和所有不甘全部刻进去。
终于,她喘息着松开手,圆规落在了桌上的木屑中,像是清晰的“燕大”渗着木桌的血。
槐树目睹了她这场凌虐似的发泄,却选择对她的秘密闭口不谈。
而如今,辛楠只是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倾向树的方向。
她依旧仰树鼻息。